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虛擬咨詢室里,羅辛看到了自己已經離開十多年的原生家庭,投下長長的影子。不再假裝視而不見,重新塑造與父母的關系,成為他決心要做的事情。
“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嘗試一下心理咨詢。”飯桌上,羅辛談起半年前開始接受心理咨詢。
【資料圖】
話音未落,羅辛突然注意到,對面的林嫣眼眶泛紅,眼淚似乎已止不住。羅辛有點慌了神,不知道還要不要說下去,也沒有去問,匆匆將話題引向了別處。
林嫣也有隱秘的角落——醫院精神科的量表明明白白地告訴她,并沒有心理疾病。但是,當失眠、早醒、嘔吐這樣的生理反應接踵而至,林嫣還是意識到,自己的狀態很不對,這是身體在發出信號。
她亦想起心理咨詢,但沒有選擇線下咨詢室,害怕大費周章。坐在家里,打開手機,線上平臺隨手可得的快捷和“99元三次”的體驗價,讓林嫣暗自感慨,哪怕不太合適,是不是也無所謂?
從弗洛伊德的時代算起,心理咨詢已經有一百多年歷史。這個誕生在歐美社會的舶來品,在中國社會留下的印記既新鮮,又有些許潦草。據估計,中國全部活躍的心理咨詢師加起來大約只有20萬——平均每7000人擁有一個——假設他們真的想擁有的話。
過去幾年,互聯網顛覆了很多行業,但也有些異類,在浪潮沖刷中頑固得像一塊礁石。在這個“以生命影響生命”的行業,很多變化已經發生,但更多的改變還在路上。
看見內心的小孩
曾像很多人一樣,羅辛以為心理咨詢是“心里病得很重”的人才需要,他顯然并非如此。
很久以后,面對羅辛詢問,林嫣回想起來自己當時為何反應如此之大。“我感到你好像放下了很多事情,一些壓在你心頭的石頭被慢慢挪開了,有一種活得輕盈的感覺。”林嫣告訴羅辛,“這個感覺真的很好啊。我就在想,如果有可能,我是不是也可以擁有這種感覺?”
林嫣想緩解工作壓力,更想知道為什么會在工作中近乎“虐待”地苛求自己,為何常常疲憊得像一顆耗光了電量的電池。
“你是不是從小就會有一種信念,就是說,你必須要非常優秀,才有可能生存下來?”在視頻的另一頭,線上心理咨詢師的提問,讓林嫣回想起小時候是如何感受到父母的期待,自己又如何“像一件商品一樣”被父母向旁人炫耀。這在她幼小的心靈中種下了一顆種子:自己只有足夠優秀,才值得被愛。
林嫣看見了內心的那個小孩,在面對“內心父母”時,是多么的無力。好在,一旦開始意識到這個事情,林嫣感到自己的痛苦就有了絲毫減輕。當她再次在工作中把自己推到極限時,內心的父母和孩子中間似乎多了一個聲音,輕輕地說,你可以不必永遠聽從,你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無力的小孩了。
本是陌生人,又隔著屏幕,打開心扉難言簡單。
結束第一次咨詢嘗試后,云揚再也沒有打開手機上的那個心理咨詢APP。“我只是發泄了一下,哭了一場,但是并沒有很好受,反而覺得害怕。”
云揚是在朋友推薦下開始線上體驗。此前,她的選擇是與親人、朋友傾吐。盡管有時候回應她的是不耐煩甚至一場爭吵,但在許多次決裂和復合之后,這種“甩都甩不掉”的親密和信任感讓她覺得安心。而心理咨詢,在她的印象中,是“只有精神方面有疾病,已經不能正常生活的人”才應該去做。
“他問的每一個問題都很精準,都會問到我的痛點上,會讓我說出一大堆話,到后面我就哭了。”云揚回憶起那次咨詢過程,“哭的時候我就開始害怕,覺得自己被看透了。”
更讓她失望的是,在自己講述了那么多之后,對方并沒有撫慰自己,也沒有多少回應,始終是“冷冰冰”的狀態。這讓她覺得沒有被尊重,更是想起了無助時刻不回自己微信的朋友。
沒有建立起信任的感覺,這次咨詢已經是一個注定的失敗。“我已經跟你講了這么多,你是不是應該也要給我一點?”云揚講述時,憤怒的感覺回來了。“這不是‘咨詢’嗎?我想讓他告訴我該怎么做,而不是跟他一起成長。”云揚知道,這樣的成長會是一個緩慢的過程,可能還需要多至十次二十次,這超出了她忍耐的極限。
引導來訪者自己去探索,這可能是心理咨詢無論流派共同的方法論。在這個過程中,有些咨詢師習慣與來訪者并肩前行,而有些則更愿意化作一個路標,僅僅在必要的時候給予提醒——這是一個風格問題。知道這一點后,云揚的怨念少了一些。即便如此,她也不愿再嘗試別的咨詢師。
“試錯成本還是太高了。”雖然在這個手機APP里,所有咨詢師的自我介紹、用戶評價都一目了然,點進去就可以預約時間,但云揚還是看到了互聯網并沒有打破的壁壘:簡介里那些看不懂的名詞,遇到一個不匹配的咨詢師之后如坐針氈的50分鐘,以及面對陌生人暴露自己隱私的不適感。
打破“圍墻”
成為一個心理博主,嚴藝家多少帶著一些“賭氣”的成分。短視頻APP里,一眾所謂的“心理學”賬號,靠著“如何擊退小三”“如何留住男人的心”賺足了流量。
從事心理咨詢的同行們看到了“痛心疾首”,卻又無可奈何。“看不慣一樣東西,別總想著捂住別人的嘴巴。”嚴藝家決定行動起來,“我想的是,怎樣去發出自己更大的聲音,讓更多人可以聽見。”
算法機器無聲的轟鳴中,掌握“流量密碼”的玩家才能勝出。在這方面,十幾年的咨詢經驗幫不到她太多。在經歷了并不順利的開局之后,嚴藝家才慢慢找到了自己的風格——理性,有溫度——這是一個咨詢師所熟悉的狀態。
做博主的過程,也帶來了對自己更多的了解。嚴藝家最初選定兒童青少年心理領域,這也是她本職中最熟悉的話題。但在用戶的潮水中游著,游著,她發現自己抵達的海域其實是“女性成長”。“你是什么,別人會被你的哪方面吸引,確實是容不得偽裝的。”在輸出的時候,嚴藝家才發現,自己對女性成長話題,原來有那么多思考。
在博主與粉絲之間,永遠是一個互相吸引的過程。常常有粉絲向她表示感謝,告訴她某條內容對自己幫助很大。嚴藝家會告訴對方:“如果你覺得我幫到了你,其實你也要謝謝你自己,因為一定是某一個部分的你和我產生了共鳴。”她也相信,這種共鳴會隨著時間的推移,越聚越多。
在與粉絲互動中,她越發感受到弗洛伊德驚人的概括力。“愛與工作是人性的基石”,這是他的名言。職場和親密關系,也是人們永恒不變的話題。年齡小一點的,還會關心學習。嚴藝家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咨詢與傳播的邊界——用內容為他們解惑,但從不提供咨詢。
獨立執業三年后,張勛關掉了自己的心理咨詢室。
大三那年,學校的心理咨詢室開始招收實習咨詢師。作為心理學專業的學生,張勛所在班級十幾位同學加入。然而到了大四,就剩下他一個人。
寫畢業論文時,也只有他一個人以心理咨詢為主題。畢業幾年,張勛發現,“只有一兩個同學還在做咨詢”。
“我的入行,比絕大多數同行都要順利太多了。”身為“90”后的他,一畢業就開始了獨立執業,地點選在自己的家鄉四川綿陽。而據他所知,“這一行絕大多數都是先從兼職干起,再慢慢轉為全職。”
心理咨詢機構不像飯館到處都有,它們的分布極不均勻。一線城市最多,省會這樣的大城市也有一些,到了地級市就特別少,而縣城里面,則基本是一片空白。在張勛的咨詢室里,曾經有一個來訪者來自綿陽下轄的縣城,要開車三個小時過來,做完咨詢再耗時三個小時返回。
學校學習時,線上做咨詢是老師們未曾考慮過的教學場景。張勛和同學們的課程中,必不可少的一項內容,是怎么布置咨詢室。不同于生活中的面對面而坐,咨詢室里,咨詢師和來訪者之間會有一個90度的夾角。沙發的選擇也有講究,選布面還是皮面的,這些都會向來訪者傳達出非語言的信息。一切都細心準備好,等待來訪者在這里敞開心扉。
但與幫助來訪者這個目標相比,這些考究隨時會變成細枝末節。一個基層公務員通過網絡找到張勛。他來自一個邊遠地區,邊遠到連手機信號都不太穩定。線下咨詢是不可能了,連視頻也不現實。兩個人只能借著2G信號,打電話做咨詢。
一顆來自遙遠無名之地的心靈,因為不絕如縷的網絡,得到了些許來自21世紀的撫慰。
7萬塊,包教包會
決定從互聯網大廠辭職、轉行心理咨詢之后,唐蔓焦慮了很長一段時間。她關閉了自己的朋友圈,同學朋友們在里面曬的升職、加薪、旅游、美食,終于都看不到了。
臨走時,部門領導和她談了心。七位數——這是熬到總監這個層級可以拿到的年薪。唐蔓承認,在眼前閃過這么多個“0”時,自己有過一瞬間動心。
但是,她去意已決。
在這里,她找不到自己的意義感,更不喜歡大公司常有的矯飾氛圍——無論對內還是對外,夸張、包裝、美化,都是爭搶稀缺資源的必備生存工具。而她發現,自己十分在意“跟別人真誠地相處交流”。
對于唐蔓來說,心理咨詢能夠幫助別人,是一件“有價值、可以長期做”的事情。不過,離職轉行,也沒敢跟家里說。她也知道,這不僅是一條少有人走的路,而且對于像她這樣非科班出身的人,甚至并沒有一條明確的路。
2017年,人社部取消了心理咨詢師的職業技能鑒定和職業資格證書,國家主導的行業準入門檻成為歷史。然而,五年多過去了,市場并沒有優勝劣汰出一套新的標準。
大眾點評上,北京評價比較高的線下咨詢機構,全都被她問了一遍。但他們需要的是成熟的心理咨詢師,經驗、證書,或者學位,至少需要一樣。聊著聊著,他們也會提出,自己的機構有培訓項目,繳納數萬元學費,完成學習就可以得到一些實習的機會。也有機構要求新人要從前臺接待員做起,再慢慢轉為顧問,最后才有做咨詢的機會。這一天遙遙無期,而在此之前,也只能拿到極為微薄的薪水。
不過,互聯網行業所稀缺的真誠,在這里似乎格外充沛。“你真的確定嗎?”在一次面談之前,對方在電話里反復跟她確認,“前期你需要很多投入,未來也不怎么賺錢。”在門店里,這位中年女性咨詢師大方地告訴唐蔓,自己原本是一個房地產銷售,這兩年行情不好,老板只好利用手頭的客戶資源做起了心理咨詢。
她給出的培訓報價是7萬塊,三個月,包教包會。大約半個小時后,唐蔓禮貌地辭別了。她不敢相信自己能在這里學到真正的心理咨詢。
辭職后,唐蔓和丈夫的收入少了一半。但搬到北京邊上的一座小鎮上,生活成本卻也低了許多,兩個人甚至有了一些積蓄。在幾個公益心理援助平臺積累了一定經驗,她得以入職一家初創咨詢機構,成為一名線上傾聽師。
相比于系統的咨詢,傾聽更多的是提供一個情緒出口。即便簡單如此,唐蔓發現,絕大多數人在生活中真的找不到哪怕一個人,能夠聽自己傾吐半個小時,還能夠不輕易厭煩、打斷,也不隨意做出道德評判。
生活在這個小鎮上,摩天大樓、商場和網紅咖啡廳都遠去了,心理咨詢培訓成了她最大的花銷項目。互聯網的邊際效益開始顯示出魅力,她可以用比線下低得多的費用,聽到徐凱文、林旻沛的課程。這些名字讓她感到放心,也越發確信自己學的是真正的心理咨詢。
了解得越多,唐蔓就越感慨,這個賺不來什么錢的行業,對從業者的要求,卻又是那么多。不能給親人、朋友做咨詢——這叫“雙重關系”;也不能跟來訪者發展成為朋友,更不要說戀人——這是大忌;要經常接受更有經驗的咨詢師督導——復盤咨詢過程的細節,獲取建議,判斷自己的處理方式是否合理,狀態是否需要調整;如果當前咨詢進行得非常不順利,或者判斷對方可能有精神方面疾病需要接受治療,就要及時“轉介”。
在聽到“督導”這個概念時,不只一個朋友脫口而出:這不就是“傳銷”嗎?上線賺下線的錢,資深咨詢師賺新手咨詢師的錢。但唐蔓知道,心理咨詢的本質,是一門以咨詢師自己為工具的“手藝”。即便上了許多課,接受了不少培訓,但在面對另一個人的內心的時候,什么樣的情況都可能發生,沒有教科書提供標準答案,也沒有公式可以拿來計算,站在身后的督導,是她面對許多棘手問題時,可以尋求幫助的那個人。
這一次,站在她身后的督導,是張勛。
虛擬的空間,一把雙刃劍
快到預定的咨詢時間了,唐蔓突然開始糾結起視頻背景。坐在日常辦公桌前,電腦的攝像頭會拍到背后墻上一排毛絨玩偶,那是她從旅途中帶回家的紀念品。
“一個好的咨詢師應該像一面干凈的鏡子。”這要求唐蔓盡量避免過度暴露自己的生活。但是之前幾次咨詢,一直都是這個背景,如果換成一面白墻,來訪者或許也會感到奇怪。
唐蔓的第一次咨詢,來得讓她有些猝不及防。對方是一個年輕留學生。在經過幾次傾訴之后,他提出希望唐蔓能夠給自己做咨詢。
被肯定的欣喜,很快被新手的惶恐感淹沒。張勛給她打氣:首先,國家證書取消后,這并不違法;其次,對方信任你,才會提出這樣的請求,拒絕他,反而是沒有把來訪者的利益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;最后,即便你真的做得很失敗,那也可以轉介給其他咨詢師。
結果比她預期的還要好。隨著咨詢開展,對方獲得了肉眼可見的成長。他還介紹了自己的好友前來做咨詢——唐蔓現在是有了兩個固定來訪的新手咨詢師了。
張勛關掉自己的心理咨詢室,發生在兩年前。起因是獨自執業帶來的枯竭感。在綿陽這樣一個地級市,心理咨詢師是“稀有物種”。沒有同行,沒有協會,也沒有聚餐或者交流,他每天一個人工作和生活。每次咨詢一結束,一種萎靡的感覺就開始蔓延。
但張勛沒有離開這個行業。他先是來到成都,加入一個更大的機構。雖然從“個體戶”變成“打工人”,但在這個有同事、有群體的地方,他至少不孤獨了。除了咨詢,已經足夠資深的他還做起了督導——唐蔓正是他遠程督導的新手咨詢師之一。
不久前,張勛又加入了一個新的團隊,在一個沿海省份承接地方政府推動的心理咨詢服務項目。原有的咨詢和督導仍在繼續著,網絡給了他更大的自由。
互聯網讓新手咨詢師更容易入行嗎?在張勛看來,互聯網擴展了咨詢師能夠觸達的范圍,新手咨詢師也更容易獲得足夠數量的個案,從而成長為成熟咨詢師。壞消息是,在抽離了現實的虛擬空間里,一份高質量的咨訪關系,也更難建立了。在業內,人們的共識是,這是比咨詢技術更能起作用的地方,因為它是用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去推動改變發生,是用生命去影響生命。
而當咨詢師與來訪者不再共處一室,來訪者的投入難免降低,在細節處呈現的信息也更難被咨詢師捕捉,這會導致咨詢質量下降。當來訪者選擇一個咨詢師就像點外賣一樣方便時,來訪者結束一段咨訪關系的難度,也下降到一個沉默的對話框,或者一個關閉了的APP。
這對新手咨詢師無疑是巨大打擊。“一個愿意從事心理咨詢的人,本身其實是帶著很強的利他心的。你想要幫助他人,但是當你真正去這么做了,卻發現你似乎沒能幫得了別人。這種挫敗感,會讓很多新手咨詢師選擇離開。”這是每位咨詢師必經的一道考驗。張勛清楚地記得,曾經的自己,在看到來訪者沒有因為咨詢而成長時,“我也覺得很沮喪,我就是在浪費別人的時間。”
孤獨感也會是襲擾新手咨詢師的常客。越來越多的新人可以通過網絡學習和執業。但是,在張勛看來,作為一個行業,同行之間在現實中的連接,那種屬于一個行業、一個群體的歸屬感,依然無可取代。在無數個時刻,它能夠幫助咨詢師對抗自己內心的孤獨。
資本也難催熟,“他們都逃跑了”
“獻給吃盡苦頭依然不逃跑的人。”從大學開始算起,黃偉強40歲的人生里,一半都與心理學有關。他是心理服務平臺“壹心理”的創始人。在一次行業分享中,他把這句話放在了演講PPT的第一頁。
黃偉強更喜歡被人叫“老黃”。從2011年創立壹心理到現在,他可能比所有人都更清楚,如果把心理咨詢當一門生意,那它的投資回報率不算好。“但是世界不只一個邏輯,除了商業回報,還要看自我價值的實現。”老黃說道,“我們得有一個更大的邏輯,才能做得更久一點。”
創新創業火熱的那幾年,有很多互聯網人涌進,但是一兩年后,他們都逃跑了。這是一個資本都無法催熟的行業。
“什么才是中國人喜歡的心理服務方式?心理咨詢是嗎?”黃偉強問自己。“如果是的話,為什么推廣起來那么難?”
沒有答案。這種困惑的感覺,在老黃還是小黃的時候便有了。中學時期的他是個文學青年,酷愛閱讀,在作家們文字的縫隙里瞥見了人性的幽微,乃至酷烈。“同樣是人,為什么有些人會做出這些事情?”在高考志愿里,他全部填報了心理學,這個學科似乎能夠引導他找到答案。
很難說,在這條路上,老黃是得到了更多的答案,還是遇到了更多的問題。這個曾經的文學青年,現在是要為360多個全職員工、2000多個咨詢師負責的CEO。這個規模與互聯網大廠相比可謂不足掛齒,但已經是心理咨詢行業能夠孕育出的大型頭部平臺。
“你內心肯定有著某種火焰,能把你和其他人區別開來。”
在那次分享的最后一頁,老黃引用了南非當代小說家、諾貝爾獎得主庫切的這句話。老黃和他的同事們不會不明白,人們需要解決問題,而且要更快,更低成本,更簡單。這是人性,也是所有行業都要面對的問題。
心理咨詢尤為格格不入的地方是,它不提供多巴胺,也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。
“咨訪關系是整個咨詢工作的核心。”李可說道,咨詢里很關鍵的一點就是咨詢師和來訪者是否匹配。而咨詢師所傳播的內容,可以讓來訪者提前理解自己,大致了解能不能從他這里獲得幫助。如果來訪者已經非常認可一個咨詢師的分享,認可他曾經做過的事情,那就非常容易建立起牢固的咨訪關系。
在心理行業摸索了快20年的李可,除了壹心理合伙人之外,還有一個身份——行業媒體“心榜”的主理人。他想讓咨詢師們被看見,也想讓他們互相看到彼此。“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會受傷,很多時候會不被理解,就像一座孤島。他們需要被看見。心理咨詢師要做的,就是這個。”李可說道。“不過話說回來,這個職業本身也需要被社會看見,被更多人了解。”
李可讀大學時,人們獲取知識的主要渠道還是書報雜志。書店里,心理學的書籍并不好找,它們大都隱身在“心靈”“成功學”的書架上。微博的出現,讓心理學在人群中的熱度顯著提高。“最開始是對心理現象的好奇,接著是工具性的心理知識的普及。”李可盤點著心理學在互聯網上走過的足跡,“再到后來,心理學開始真正地進入人們的情感和體驗。”
李可還記得幾年前知識付費大火的日子。曾經,人們堅信,只要我們掌握了足夠的知識,就可以解決焦慮,消除生活的不確定性。而現在,人們對于外在知識的癡迷開始褪去,內心的體驗正在得到更多重視。
疫情帶來了更多焦慮,但在李可看來,這也讓人們重新關注起自己。“前些年,我們都在關注物質,關注外在,關注發展有多快。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回歸。”
只是,當內在需要產生的時候,有多少合格的咨詢師能夠接住人們的焦慮,還是一個問題。“心理咨詢的入行成本太高了。”李可說,督導、培訓、體驗等許多過程都不是在學校里進行,只能自掏腰包。這讓心理咨詢這個行業的四周,仿佛圍著一片沙漠。
李可看到,一批又一批帶著夢想試圖走進來的新人,一兩年后就走丟了一半。到了第三年,八成的人都已經不見了。
圍龍屋與大海
2022年,嚴藝家帶著兩個孩子飛到倫敦,開始了攻讀心理治療博士的四年旅程。在課業和生活擠壓下,嚴藝家在網上更新內容的頻率低了許多。曾經有一些時刻,她產生過一個念頭,要把做博主這件事停一停,專心投入學習,但是不可以。她并不諱言,做博主也是在為自己賺學費。而靠心理咨詢,短期內掙不到這些錢。這是她與這個商業社會之間,做出的一個小小的妥協。
十多年前,嚴藝家第一次成為媽媽。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,她觀摩著老師演示與嬰兒進行心理干預的個案。突然有那么一個瞬間,她有了一種被擊中的感覺,仿佛看到了自己可以做一輩子的事情。十多年過去了,嚴藝家仍期待著,到了自己七八十歲的時候,可能沒有人還記得自己做過心理博主,但會記得她是一個心理咨詢師。
黃偉強坦陳,心理咨詢業務的收入,在養活壹心理360名員工上其實出力不多。來訪者支付的咨詢費用主要給了咨詢師,公司抽成比例很低。壹心理能夠活下來,面向咨詢師的心理咨詢課程、培訓服務其實貢獻了大頭。在這兩者之外,公司也為咨詢師的督導、轉介等需要開發了APP。
這些同樣不怎么賺錢的業務,老黃形容是“挖下水道”的活兒——人們看不見它,但它又是一座城市賴以正常運行的基礎設施。他還記得,在推出這些APP之前,咨詢師的個案轉介基本靠在朋友圈、微信群這樣的地方“吼”。但是也正是看到了更遠更大的價值,自己才要去做這些難而正確的事情。
身為一個客家人,老黃感到,自己的性格中似乎有一座圍龍屋。這是一種可以在戰亂中當作堡壘使用的建筑。在守護安全的同時,它也塑造了客家人保守和“小富即安”的性格。創業是一件要突破自己的事情,老黃發現,是心理學讓自己的生命擁有了更多可能性,在爬上一座山之后,還會繼續爬更高的山,朝著更加開闊的地方探索。“它讓我的生命中不只有圍龍屋,還有了一片大海。”
羅辛“陽”了,在2022年12月剛剛開始的時候。他給小縣城里的父母打去電話,囑咐趕緊買點藥,以備不時之需。十分鐘之后,父親在藥店給他發來微信:太好了,藥還買得到。
在語音里聽到父親高興的聲音,羅辛心中除了欣喜,還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滋味。“我沒想到他會那么聽我的話,我一說他就真的去了。”幾天之后,面對屏幕另一邊的心理咨詢師,他分享了這個故事。小時候那個在家里說一不二的男人,已經不再強勢。
從咨詢師那里,羅辛知道了當父輩逐漸老去,兒女漸漸長大時,一個家庭里的親子關系就需要被重塑。從上大學開始便一直拼命逃離父母控制的他,不再厭煩給家里打電話,也不再粗暴地擋回他們的絮叨。
相比于別人如何看待自己,林嫣開始把照顧好自己放在排序更高的位置上。這是她在接受心理咨詢之后,發生的變化。她開始留意到周圍有些人身上,那種“很自信、很篤定”的能量。
她說起一位女同事,即便不是標準的美女,卻渾身散發出超模般的自信,那是一種“毫不猶豫地做自己”的狀態。在這之前,林嫣記得,自己似乎更愿意向那些吃得苦中苦、走上人生巔峰的“強者”靠攏。
“這也太美好了,太美好了,她是多么開心啊。”林嫣不無羨慕地脫口而出,“她的能量多到溢出來,和這樣的人相處一整天回來,整個人都是快樂的。”而她自己,也并非不可能成為這樣的人。
不過,時間過去得越久,云揚就越不認為自己還有做咨詢的必要。在第一次嘗試的那段時間,她面臨著職業選擇的困惑,但是現在這個問題已經不復存在,自己“最近挺快樂的”。遇到講心理知識的視頻,她也會順手點進去。在這些地方,她學到了自己是“高敏感型人格”。
云揚還是更愛塔羅牌這樣的“玄學”。即便在理智上,云揚清楚地知道“這東西真的很傻”,但依然迷戀這種五分鐘就能出結果的“短暫快樂”:2023年你的事業運會很好,你的桃花運會很旺,但是要注意以下幾點……在這樣的時刻,變動不居的生活仿佛有了一個穩定的支點,空虛感散去,人生被希望溫柔地環抱著。
張勛繼續做著唐蔓的督導。“哪怕失敗了,對于我們來說也很有意義,我們至少知道了什么是沒有效果的。你的身后也還有督導會幫你去解決問題,你也可以選擇轉介。”張勛坦言,這句話他在督導中可能已經說過無數遍,“不要怕,去做就好。”
入行的新鮮感漸漸淡去,唐蔓也會感慨,有些時候一個人接受一次心理咨詢,受到的觸動,可能還不如看一部電影。一個并不總是有效的東西,意義何在?
想得多了,她有了些自己的理解。就好像有的電影可以觸動你,有的則索然無味,但還是會一部部地看下去。“有時候,我們也需要接受,有些事物并不一定會越來越好,它會停滯,甚至會倒退。”對于咨詢師來說,能不能接納自己,很大程度也會影響到來訪者:一個人,是不是可以慢一點,可以做更多的嘗試,即便沒有那么多信心,也可以更有耐心。
“你還是可以選擇之前的生活方式,但是會帶著自己的理解,去選擇怎樣過自己的生活,而不是被動地卷入其中,讓你喘不過氣。”唐蔓仍在摸索。
在關閉朋友圈一年多后,唐蔓選擇“解封”。花花世界撲面而來,但她已經有勇氣面對這一切。
(文中除黃偉強、張勛、嚴藝家、李可外,均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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